他
“徐伦，你今天晚上也要出去吗？晚饭和我一起吃吧，今天是感恩节，邻居邀请我们一起吃晚餐。”
“……噢。”
“你怎么了？”
“没什么，妈妈，只是隔壁那个阿姨，她叫什么名字来着，汉娜？安娜？”
“拉娜吗？她说给你做了好吃的玉米——”
“我的事用不着她操心！她也少操心你的事！每次见你都要劝你再婚，给你看一堆油头肥耳的中年男人的照片，他们个个都像癞蛤蟆，吃肯德基长痘的癞蛤蟆，满脸粉刺的癞蛤蟆和找塔可钟服务员吵架的癞蛤蟆！我讨厌她！她的棕色卷发也难看极了、好像怕人不知道她有一对性感的厚嘴唇一样，血红血红的，涂得满满的——”
“别这样徐伦，别这么说，别做出那种表情，她没有恶意。”
“她要是没有的话就不该管我们的闲事，她又不知道你和、那个男人之间的事情，她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、我们是怎么想的！她算老几！她才该闭嘴！”
“徐伦。”
“……抱歉妈妈。”
“没事。”
“……我会去的，你要穿哪条裙子？”
“我还没决定，你要穿短裙吗？”
“连衣裙也行，你选吧。”
“那条浅黄色的很适合你，我的披肩借给你穿，那条白色有暗纹的，头发盘起来，端庄一些。”
“嗯。”
徐伦泄了气，把獠牙吞回肚子里，跟在母亲后面，像她胎儿时期退回脊柱的小尾巴，讨好地摇来摇去。
母亲把裙子抽丝一样从衣柜里剥离出来，掂在手里，在徐伦身上比了比，点头，裙子延伸到呆滞的徐伦手里，徐伦没说话，觉得她的眼睛温柔无比，好像透过徐伦见到了大学时期年轻的自己，金色的短发，翩飞的天蓝色裙摆，抱着书穿行在学校里，和那个男人约会，等待他夸赞她的身材、她天蓝色的连衣裙，不用做家务、不用上班、不用照顾她。
“果然很适合你，穿这条吧，显得你的腿很长。”
“嗯，妈妈，你呢？”
“要么我就穿花的那条好了，上了年纪喜欢颜色鲜艳的。”
母亲害羞地笑了，这样的笑却让徐伦感到心痛，母亲温柔地用獠牙撕开她的身体，肚肠淌出来，臭气熏天。
“天蓝色的怎么样？很衬你肤色，显得你非常漂亮，像大学生一样。”
母亲愣了一下，没再说话，背着光看她，徐伦害怕起来，缩起脊背，喉咙深处发出轻微的呼噜声，母亲好像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，离她很远，五官模糊，独自在州际公路上空盘旋。
“算了，我也觉得花色的好，今天是感恩节，花朵和节日都很配。”
“是呀，我也那么觉得，好了，去梳你的头发吧，我换一下衣服，一会就能出发。”
“好的妈妈。”
徐伦回到房间，心砰砰直跳，母亲偶尔就会这样，触及到和他有关的记忆就会把自己推开，警惕地打量她，怀疑她的身份。徐伦怕这样的她。
晚餐的时候邻居又在不停地给母亲介绍再婚对象，鲜红的指甲在手机屏幕上滑来滑去，徐伦坐在母亲身边，沉默地往嘴里塞玉米、青豆或者烤火鸡，肉又硬又老，徐伦只能整块囫囵下肚，食块划破她的喉咙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块肉，从食道至胃袋，坐落于她温热的胃酸，沉默，然后消融，母亲怀着她的时候，是不是也像她现在这样如此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存在的呢？
徐伦脑内翻江倒海，飓风入境，那些早已干涸的羊水忽然席卷了她，不知是谁的低语刺破耳膜——
“妈妈，我在子宫里试图抓住羊水里你虚拟的形象时，你也能感觉到我吗？也能像我期待你一样等待我的到来吗？你吻了那个像皱巴巴的小猴子一样的我吗？你是怎么握住我小小的手脚、又是怎么贴近我的胸膛？又是如何在我的耳边诉说爱意？我的心脏会和你的心脏在同一个频率里跳动吗？
“妈妈，这样的爱，这样的颤动，这样冰冷的疼痛，在你拥抱他的时候，也是一样的吗？”
徐伦坐在母亲身边，看着她和人碰杯饮酒的样子，觉得自己离母亲好远。
